阿英和阿強接受本報記者采訪。

　　傾訴人

　　阿英（化名），３６歲

　　阿強（化名），３８歲

　　去年９月３日中午，阿強突發中風，下午醫生認為他很可能癱瘓，當晚情況升級，阿英收到病危通知書。

　　命運無情！阿英無法接受。她和阿強一起生活了７年，也吵架吵了７年，一直沒有領取結婚證。在突然降臨的生死掙扎面前，她會如何選擇？

　　１

　　變故 男友突病

　　生活一如平常，但一天之后，卻再也不是原來的軌跡。

　　２００８年９月３日，阿強約朋友下河游泳，上岸后沒兩分鐘，他張開嘴巴卻說不出話，只是吐口水，身體也不聽使喚了，人像木頭一樣倒地。

　　阿英買了豬肝，正在家里做午飯，鄰居急匆匆進來，說接到電話，阿強出事了，倒在地上抽搐，好像很嚴重。阿英和父親疾走１０分鐘山路趕到，見阿強躺在地上，不會說話，只是眼睛還睜著。

　　阿強起初還聽見女友的喊聲，但漸漸地什么都不知道了。１２０急送他去附近的醫院，下午又轉送南山區人民醫院。

　　在轉院的救護車上，阿英開始噼里啪啦掉淚。醫生說病人情況很嚴重，可能會身體一側癱瘓，這太突然了，要知道他身體一向強壯，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，心里很不平衡。

　　阿強被送進南山醫院ＩＣＵ重癥監護室，當晚阿英收到病危通知書。阿英腦子里不知道如何轉換，再次失聲痛哭，她只希望他能活著，要是死了，就什么都沒有了。

　　父親一直陪在身邊，阿強的哥哥也于當晚趕到。心情太壓抑了，阿英跟朋友們打電話，其中一個說即便人能活下來，一側癱瘓也很可能變成全身癱瘓，此話更讓阿英傷心欲絕，不知道怎么辦？

　　她跟阿強在一起７年，以“老公”“老婆”互稱，一直沒有領結婚證，也沒有小孩。跟大多數夫妻一樣，兩人一直沒少吵過架。

　　在極度的痛苦與恐懼中，她突然想到了１２年前在電視上聽到的一首歌。那是１９９６年歌星孟庭葦在主持公益節目時唱的《手語》，還講述了這首歌背后的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：男孩騎摩托車帶女友飆車，不幸發生意外，男孩沒有大礙，女孩卻在車禍中受傷癱瘓，并且失去了語言，男孩一直非常后悔，女孩其實想告訴他，她不怪他，而且還愛著他。

　　“想一直住在你的心里”，這句獨白之后孟庭葦唱道：“……你還活在去年那場意外的回憶／至今依舊無法接受我無聲嘆息／要如何告訴你早已原諒你／只是不能親口說出我依然愛你／你不要哭泣好嗎不要再哭泣／我用雙手緊緊擁抱你……”

　　當時阿英深深地被打動了，還專門寫了一篇散文投到電臺，感嘆命運的殘酷。她哪里知道，自己將在１２年之后遭遇類似的命運，只不過可能癱瘓失語甚至失去生命的人是她的男友。

　　２

　　幸運 遇到好人

　　以前的同事對阿英說：“如果是我全身癱瘓，我就寧愿死掉。這次你正好離開他，反正你們沒領證，日子也過得吵吵鬧鬧的。”這是實話，７年了，阿強一直不同意結婚，兩人吵架主要也是因為這個原因，而且這也一直讓阿英心理很不平衡。

　　阿英打電話跟姐姐哭訴：“我怎么那么倒霉啊？遇到這樣的事。”大姐說：“你還倒霉啊，他才倒霉呢！”

　　這是最慌亂難熬的時刻，一切瞬息萬變，讓人來不及準備。３日晚上，阿英在醫院里陪伴阿強，４日晚上換他哥哥。阿強一直處于病危狀態，萬一最壞的事發生了，阿英希望他走時順暢，而不是很孤單。

　　４日晚上回去后，阿英到雜貨店給電話卡充值，老板娘隨口說：“你卡上的余額是零。”心情復雜的阿英張開嘴，風馬牛不相及地說了句：“我老公癱瘓了。”這不是她的性格，她比較內向，也許是突然的大變故，讓她意識到自己必須作出性格上的改變去承擔這一切，也許僅僅是因為內心的極度壓抑迫切需要一番傾訴，因此她對一個陌生人要說說自己的心事。

　　老板娘語氣平靜：“這種事情發生了，一定要有意志力。”意志力？這是阿英不知道的。老板娘４０多歲，好像經歷了很多的事情和挫折，其中包括一次很嚴重的車禍，很多人都以為她終身離不開輪椅，但最后她憑借著堅強不屈的意志力，成功地站立起來。老板娘豐富的人生經歷，讓她的話一點也不空洞：“意志力很重要。”

　　意志力。這三個字好像在阿英混亂的腦海里投進了一束光，她不再那么慌亂和害怕了。老板娘的話是一股很大的力量，形成了她強大的精神支點：已經相依為命這么久，哪怕阿強全身癱瘓了，只要他活著！而且一定要讓阿強站起來！

　　姐姐這時也給阿英發來短信：“你不要離開他，要好好照顧他。”

　　在ＩＣＵ的第三天，命懸一線的阿強蘇醒過來，讓家人舒了一口氣，６天后轉到普通病房。數天ＩＣＵ費用是一筆不小的數字，阿英拿著醫院的催款通知書犯愁，雖然阿強醒了，但根本不記得銀行卡密碼，而且以他們的積蓄，也無力支付這么多費用。

　　阿英試著向熟人黃先生借錢。黃先生當時人在香港，但他立刻讓公司的人送來１萬元，雪中送炭，阿英心懷感激。更讓她感動的是，后來再次急需用錢時，阿英不好意思跟黃先生張口，就發了一條短信：“雖說上次借的錢到現在還沒有還給您，但阿強仍然急需治療費，能否再次幫助？”沒想到的是，兩三天后黃先生把果籃和５０００元送到醫院！阿英感動極了，覺得他真是一個好人！阿強的朋友吳警官從羅湖趕到南山醫院看望，也留下了５００元錢。

　　３

　　奇跡 漸漸康復

　　雖然醒了過來，但阿強的情況不容樂觀。阿英最關心他以后會不會說話。醫生的回答讓她心情沉重：“他可能永遠都不會說話了。”那，能不能站起來？“也很難。他畢竟是左腦大面積梗死。”

　　阿強自己還以為病得不重，在ＩＣＵ第五天時還悄悄拔了鼻飼管，“說”要回家，因為住院太貴——當然他“說”的話人人都聽不懂，只有默契的家人才能領會。為了刺激他的行動和語言功能，阿英和他的哥哥邊給他按摩、邊跟他不停地講話。

　　轉入普通病房后，阿英強迫自己成為開朗的人，并且一直提醒自己：一定要有信念，一定要讓阿強站起來。忙里偷閑，她去了一位朋友的網絡空間，看到一幅漫畫，是一個男孩在如何討好女孩。這就是女人對感情的要求嗎？阿英有感而發：“我的他最近生病突然倒下，從２００８年９月３日那天起，他不能說話，也不能動，從那一天起，我對男人的要求，就是他會說話會走路就可以了。”這個極其簡單的愿望她不知道能否實現，但這是她的信念。

　　不知是否受到阿英的感染，阿強也表現出強烈的求生意志，他的狀況一直在進步。醫生說可以教他說話了，阿英專程讓父親把侄子的小人書送來，但阿強覺得小人書太幼稚、很不耐煩，可是又不會說話，就很著急，本來性格就比較暴躁，這時更加不配合，支支吾吾的，用一種奇特的語言跟她吵架。阿英耐心地解釋：“你舌頭不會動沒有關系，我教你。”但好說歹說他就是不學。阿英好委屈，特意讓７０多歲的父親大老遠送書來，他還這樣！她生氣了，提高了音量：“我走了，不理你了！”這是老板娘的建議，因為阿英有時候還是很不平衡，心想本來兩人感情就不太好，他還不配合，老板娘的主意是：“你對他有意見時，不妨對他說出來，這樣他會以后注意改正的。”

　　阿強見她生氣了，知道自己做錯事，趕緊配合，還伸手把舌頭拔了出來，倒把阿英嚇了一跳。舌頭能動了，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因為好奇，一晚上阿強都在吐舌頭。

　　舌頭伸出來后次日，阿英期待已久的“奇跡”終于出現了。因為前兩天剛吃了醬鴨肉，阿英拿“醬鴨肉”當教材，跟著她的發音，阿強終于發出了一個類似“ｊｉａ”的聲音，雖然發音很奇特，但阿英高興壞了，受到鼓舞，繼續教，不知經過多少次練習，阿強終于慢慢說出了“醬（念成了第一聲）—鴨—肉”，這可是這個大男人發病后學會的第一個詞！阿英好激動，能說第一個，就一定能說得更多！

　　第二天，阿英教阿強說他的名字，慢慢地他也能說了，當護士打針時慣性詢問“你叫什么名字”，他說“江—德—華”，護士驚喜地摸了一下他的頭：“你會說自己的名字了！我很高興。”阿強也很高興，說了一整天“江—德—華”，當晚還學會了“江—德—華—要—吃—醬—鴨—肉”。病友也為他高興，一名病友家屬大聲說：“趕緊給他買，鼓勵他一下！”阿英真的出門去醫院旁邊的天虹商場，但時間太晚，醬鴨肉賣完了，就到旁邊的餐館里買了一個排骨湯當獎勵。

　　這些點滴的進步都是欣喜，也更堅定了阿強信心。慢慢地，阿強做更多的練習，也學到更多的東西，能夠數到１００、知道自己是哪里人。坐了半個多月輪椅之后，１０月１日那天，他能夠抓著窗沿站起來、４日開始學走路。本來擔心他下半輩子要在輪椅上度過的醫生也忍不住感慨，年輕就是本錢！加上阿強本來體質不錯，還很愛吃紅燒肉，發病前１米７１的人有８０公斤重。

　　當然，除了年輕和紅燒肉之外，更少不了阿英的耐心和愛心，天天２４小時精力花在阿強身上，很累，而大姐還一直叮嚀她：“不要對他發脾氣。”而阿英也很善于記住康復過程中的一些好笑的事情。她見阿強不知道她的名字，就搞笑地拿出一張百元鈔票問“這是什么”，阿強回答說“１００塊。”阿英搖頭：“我是問你這上面的人是誰？”阿強回答：“毛澤東。”而當他用手摸自己前額的頭發、口中說著“江德華”時，阿英就知道，那是他想洗頭了。

　　隨后，阿強在康復科病房迎來了自己的３７歲生日，阿英特意叫一位朋友買來生日蛋糕，慶祝他“好不容易活了下來”，阿強也說這是自己的“新生”。分享生日蛋糕之前，阿英獻唱鄭智化的《生日快樂歌》，表達自己的情感：“這世界有些人一無所有／有些人卻得到太多／所以我最親愛的朋友／請你珍惜你的擁有／雖然是一首生日才唱的歌／愿永遠陪在你左右。”

　　當晚，阿英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，再次在朋友的網絡空間上留言：“今天是他的生日，他可以站起來，而且會說話了，這個生日真的很難得。生命是上天的賜予，所以我們要珍惜生命。兩個人遇到，能夠一起生活，就是一種緣分，一定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緣分。”

　　４

　　幸福 共對未來

　　去年１０月３１日下午，阿強出院，阿英的父親專門來接，還花了５０元錢打車回家。果園里山路不平，走一步阿強的腳就歪一下。鄰居兩姐妹端著她們煮好的飯菜送過來，大家都覺得很好吃。

　　山上沒有自來水，但自己打的井很深，阿英不敢走近，以前都是阿強騎著摩托車去外面拉水，現在則換成阿英每天到外面挑水，共３０公斤，要走１０分鐘的山路，而且是從山下往山上挑，很累，到家后，幫不上忙的阿強夸獎：“喲，你很能干！”

　　老板娘短信詢問生活如何，阿英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出海子的詩句：從明天起，做一個幸福的人／喂馬，劈柴，周游世界／從明天起，關心糧食和蔬菜／我有一所房子，面朝大海，春暖花開。

　　她驕傲地笑了，還真像啊！雖然沒有馬喂、不能周游世界、簡易的房子也不在海邊，但是自己每天劈柴、生火做飯，還在房前空地上種了一點蔬菜，重要的是，阿強真的能夠站起來，還能說話，這不就是面朝大海、春暖花開的幸福感覺嗎？

　　在隨后的日子里，面對經濟的壓力、窘迫的生活，這首詩帶給她很大的心靈安慰。

　　確實，生活很單調。本來出院后應該堅持每天去醫院做康復治療的，但因為經濟因素不得不改為自己在家里鍛煉，包括雙手環抱柱子做拉桿運動，前后１５０下、左右４５０下，每天做兩組，確切地說是左手放在右手之上，以強迫和帶動尚不能動的右手。今年大年初一，他在拉桿時突然停下來，問女友一個問題：“７９的后面是多少？”然后繼續邊數邊做。

　　農林業的活計具有很強的季節性，以往每到閑下來的時候，阿英就外出找工補貼家用，如今為了照顧阿強，她無奈地放棄了工作的想法。因為阿強右手不能動，走路還不太穩，反應還是很慢，動作也很不連貫，而且最怕再次摔倒。從阿強病后至今，阿英給他買了幾件新衣，沒有給自己買過一件衣服、一雙襪子。

　　但是，日常生活沒有了經濟來源，心理壓力日益加大。阿英很不解：在醫院里那么艱苦都能度過了，為什么現在僅僅是阿強手不能動，反而感到壓力更大？在醫院的時候想法簡單，心里只有一個愿望，就是他能夠站起、能夠講話，每天的內容都安排得滿滿的，沒有時間考慮，現在，要考慮生活費、考慮是否出去找工作、考慮自己要是不在家阿強沒人照顧可怎么辦？但總不能坐吃山空。

　　困惑之中，她想起看過的一本書，作者原是才華橫溢的舞者，車禍讓她永遠地失去了舞臺，但她卻成為一個出色的按摩師。阿英想，同樣的事情，可以看出弱者與強者的區別，弱者會被困難嚇倒，會把一件難事變得更加困難，但強者就有可能站立、并且取得更大成功。去年那場意外的病情，讓他們有許多共同的回憶和感受，一起經歷過生死之后，她希望自己成為生活的強者，雖然目前她還沒有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。

　　現在，阿強的右手還是不能動，起床時得阿英幫他穿衣服。阿英又在網絡上寫下自己的感受：“每天早上，我都必須與他一起迎接第一縷陽光。”是啊，有對命運的共同面對與擔當，未來就一定會有希望。

　　“我們共同經歷了生死，

　　會一輩子在一起”

　　本報記者 劉一平

　　記者：與生病前相比，彼此之間有沒有一些變化？

　　阿英：我們感情不好，吵了７年，一吵架就要分手，但一直都是相依為命。現在也還會吵，來報社的路上他還跟我吵呢。

　　阿強：我生病后不吃辣椒了。我原來愛吃辣椒，所以脾氣暴躁，現在不吃辣椒，脾氣沒那么暴了。（阿英笑著點頭認同）

　　記者：一直不結婚是因為什么原因？當然這個問題你們可以不回答。

　　阿英：誰知道他啊？你問他，每次吵架都因為這個，吵多少次了，我要去領證他不同意。

　　阿強：因為沒有錢。

　　記者：有錢了就會跟她結婚？

　　阿強：會的。就是因為沒有錢。

　　記者：既然沒領證，還經常為此吵架，他發病的時候，你想過這是離開他的機會嗎？

　　阿英：當初照顧他時就怕他站不起來。我又想，已經那么艱難地走了出來，何必再要走出去？現在對我來說，（結婚證）這個問題好像并不重要了，生命有危險時，只是渴望他活著。

　　記者：但是，現在危險雖已遠離，可以后還有漫長的人生。

　　阿英：不想再找了，很累。我們一直沒有孩子，是個遺憾，但現在這樣挺好，因為他生病后，我們的經濟壓力太大了，要是有孩子也許都養不活。我一直被結婚證困擾了那么多年，（笑）還自己給自己買了個戒指，現在不戴了。我們共同經歷了生死，會一輩子在一起。

　　記者：請說出對方的三個優點。

　　阿英（幾乎是不假思索）：他特別勤勞，他能下河抓魚、把魚剖開、煮熟，全部不讓我插手。

　　阿強：因為我做飯菜好吃。

　　阿英：他還超誠實，別人賣荔枝大多缺斤少兩，他卻會超出二兩白送人家。

　　阿強：因為不賣完荔枝也會爛掉，不如送點。

　　阿英：我自己就是斤兩分毫不差。他現在手不能動，有人說他這相當于損失了５００萬，但他說，自己能站起來就能值５００萬，所以我說他很樂觀。

　　他還有一個優點，不花心。現在很多人對情感沒有安全感，因為不花心的人好像越來越少了。還有，他十分老實，做生意的人大多比較圓滑，但他從不會（騙人）。

　　阿強（想了半天）：說不清楚……她也老實，就是做事慢了一點，這是她的缺點，我一下子做好了。

　　記者：她堅強嗎？

　　阿強：她堅強，就是做事慢了一點。

　　記者：她是否善良？

　　阿強：非常善良。

　　阿英（訪談結束后問）：我可以唱《手語》那首歌嗎？（開始唱）想一輩子住在你的心里……

　　記者手記

　　愛讓生命精彩

　　阿英是一個善于從周圍事物中找到感悟的女子，并從中汲取力量，當生命與巨大的危險對峙，在不可知的境遇中，這種力量把她引領到內心的那條路。這是一種活力的展現，最終他們創造了生命的奇跡。對她來說，有愛才有生活，是愛讓生命存在。

　　這是非常真實的一對，在來報社的路上還在吵架。也因此這個故事顯得特別，不僅具備了變故、沖突、矛盾、未可知，而且還具有溫暖、信念、感動、真情；還有一點，他們共同經歷了患難，很多人會以為這時候他們應該會去領取結婚證了，但他們沒有——至少目前還沒有，甚至還會該吵架時吵架，這其實更為難得，因為愛就是愛，不是出于報恩或者感激，對于婚姻的看法，也許他們有著更為獨特的個人化的認識，只要這是適合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。

　　重要的是，這個故事有力地說明，兩個人在一起的實質、那種心靈的依靠與聯結是愛與真情，有了這個最基本也是最牢固的基礎，即便是死亡也不能讓他們分開。當然，也許以后的某一天，他們會走進婚姻的殿堂，那也是順其自然的一種美好，那時我們同樣為他們獻上祝福。（劉一平）

編輯: 王丹丹